乔伊斯·布朗是个有亚洲面孔的年轻男孩,他一头黑发,右耳打满铆钉耳环,是亚兹拉尔在维修站见到的第一个工作人员。琼斯八点差一刻来到“老乔治”,乔伊斯让他坐下等着,直到十点钟左右才从工作间抽身见他。男孩套着绝缘手套,身上一股陈旧的焦糊味,柳叶似的嘴唇放松地微微张开。谈到劳拉九天前送来检修的RG-13仿生人时,他掏出胸前的订单记录一阵翻找。

    “在这儿。”男孩指给他看,“5月14号第一次送到我们这里,19号又送来一次。我对这台机器印象很深,当时是下午五点左右,我在工作台上拆开她调试了一些内部组件,朱迪斯因为账目表的事把我叫了出去。等我再回来,工作台就空空如也了。”他解释道,“我们这里之前是不装监控的,没人觉得会丢东西,也确实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情。RG-13失踪以后,朱迪斯、我和乔治商量了一下,买了激光扫描仪和摄像器,我们拿着扫描仪器从事发现场到整个维修站检测了一遍,结果发现一条在时间上吻合的拖痕。拖痕从这间工作室开始,一直延伸到旧仓库里。”

    乔伊斯穿过几个房间,把亚兹拉尔领到仓库门口。“老乔治”维修站只有两层高,从外面看起来又很瘦,内部却出人意料的紧紧挤了各种工作间,给人一种满溢的感觉。乔伊斯,包括维修站的其他员工都认为:RG-13抓住技师离开的机会,从工作间爬进仓库,随后再翻过窗台跳入楼下的废弃零件回收箱。清空回收箱的运输车在下午七点半驶来,这时只要爬进车厢内部,就没谁能再追得上她。

    “这些就是全部了。”乔伊斯耸耸肩,好奇地看着亚兹拉尔: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,侦探先生?”

    “我想是有一些。”亚兹拉尔拿出笔记本简洁的扫视了一遍。从年轻人开始叙述时,他就在一旁间歇性的记下一些东西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看这件事呢,”他说“你觉得RG-13为什么会逃跑?”

    “我吗?你想听听我的想法?”年轻人富有感情的扬起眉毛,耳边的铁钉熠熠生辉。他和所有亚洲人一样,叫人不太猜得出年纪,只看外表的话亚兹拉尔会以为他只有十七、八岁。放在从前,正是上学的岁数。

    “从技师角度的见解,或是个人的一些猜测,如果可以的话我都想听一听。”

    他们站在旧仓库里,一些废弃的仿生人模型静静叠放在角落和尘土中,一模一样的脸颊令亚兹拉尔印象深刻。窗外的雨声转小了,光线也随之明亮起来。

    “啊,那这有好多可以聊的,毕竟我们这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这个了。”乔伊斯快活地说,“我的同事乔治觉得,有关仿生人的事,都得站在人造物的角度思考问题。他认为这是机器模仿人类种种行为的其中一例。你见过那些青春期的小孩儿吗?他们会叛逆啦,离家出走啦,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,非得和身处的成长环境决裂一两次不可。当然,有时候不这么干,你也了解不到自己究竟是谁。

    “我的看法和乔治一样,但恐怕带点儿浪漫色彩,我想她大概是有生命了。你知道的,‘突然之间发现躯壳里的灵魂,然后能够主宰自己!’”

    “这么说,你认为仿生人能够拥有自我意识?如果这样的话,他们和人类已经没什么两样了。就算你是仿生人检修员,也会这么想吗?”

    “哦,你要知道总有一天会出现这种情况的。还记得2059年在小魁北克发生的那起案件,有一伙人对自己进行非法身体改造,声称拥有巫师血统,还聚众表演魔法。他们被取缔前还成立过一个教会呢。仿生技术发展到今天,模仿人类的外观,思考方式,语言习惯,如果模拟出爱的能力和个人化的想法,你就不能说他们不算智慧生物。他们和我们非常接近,但目前来说是两种生命。我是这样想的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认为,她有一些‘个人化的想法’,这种意愿驱使她在有机可乘时独自离开。在你的设想里,这种想法包括寻求自由吗?打个比方说,为了获得一个新的身份而抛弃旧有的身份。”

    年轻人沉思了一阵。“现在看来也很难给出别的解释。不过究竟如何,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。我想我无法给您答案,先生。”

    他和男孩道别,点了一根烟,重新走回身披雨幕的商业街上。鸽群在雨中展翅翻飞。从前的新闻报道里,不是没有“仿生人觉醒我意识”的噱头存在,但社会的主流说法认为这是个伪命题,科学家的权威实验也证明了仿生人的低自主性。坚持相信一团铁块具有生命是种浪漫主义、理想主义的做法。亚兹拉尔拐入小巷,在快餐店吃了午饭,想到还有一个地方可去,便沿着通道一路向前,在街道尽头钻进一家闪着红蓝两色的日间酒吧。酒吧的门头闪着“R-E-D”,“S-T-A-R”一串字符。很早以前他讨好本区警署总警司时曾投其所好,请人家到店里喝过几品脱。

    从这里再往下走,就是一片夜晚开放的街区,现在还不能进去。亚兹拉尔推门而入,只见酒吧狭长的墙壁表面,亚当和夏娃哭泣着走向荒野,红衣的天使手持圣剑驱逐他们。在长而扁的投影油画前的,是一位短发穿制服的少女,一头应当是低调的鼠尾灰色的发丝在打光下转而发蓝,面影模糊朦胧,几乎像是幻想中的产物。电视机在播放一条公民警示,五月份已经有不下二十起遭受病毒投放袭击的案件。另一处角落里,两个上年纪的男人交替着玩飞镖,发出枯燥干瘪的杂音。亚兹拉尔点了一杯掺咖啡的波本,坐在吧台斜右上方,注意地观察那女孩:几个呼吸之间,女孩因为侧身被遮挡的左臂显露其形,整条手臂都进行过义肢改造,闪烁着金属的光辉,冰冷又陈述着危险。他收回目光,有点不受控制,不由自主的开始生自己的闷气。

    酒保是个扎小辫子的中年男人。这人年轻时混过帮派,坐过牢,出狱后被发展成本区警厅的线人,脸上有道非常唬人的刀疤,横向的从鼻梁处将脸孔分割为上下两个部分。他调好波本送来时,亚兹拉尔轻轻握了握他的手,好叫对方认出自己。

    “给那一桌也点一杯姜汁汽水吧。记在我账上。”亚兹拉尔指了指女孩的位置,“你还记得我吗,波比?”

    “就算我忘记了,我的颅内芯片也忘不了。”男人好脾气的一笑,“很久不见了,亚兹拉尔。”

    他点了点头。“你的生意怎么样,还好吗?”